當黃仁勛警告人類“主體性與尊嚴”可能被人工智能侵蝕時，學界對AI的討論已超越技術層面，觸及文明存續的根本問題。

18日在京舉辦的南都“第九屆啄木鳥數據治理論壇”上，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張欣在演講中展示了兩張發人深思的隱喻圖片：一張是人類在被機器人滅絕之前發布的最后一條推文，內容是調侃GPT5.0乏善可陳，卻已成為GPT家族小人們在博物館內駐足欣賞的展陳；另一張則是在人類祖先直立行走后，未跟上進化的物種群淪為被觀賞的“動物園猩猩”。

人類憑借語言與工具使用能力成為萬物靈長，而AI正在重構這一獨特性。張欣指出，與工業時代的蒸汽機、信息時代的互聯網不同，AI正首次實現了人類“認知機能的外部化”，改變了以人為本的能力和主體性的再分配。

“這種人類自身主體性的危機，是各國AI治理必須回應的宏觀命題。”基于此，張欣的主旨報告沒有停留于常見的倫理安全討論，而是直指核心拋出靈魂拷問——人工智能的“第一性原理”變革究竟在哪里？

張欣在主旨演講中

全球AI競合的背后邏輯：敘事的競爭

從人類主體性延展至外部社會層面，不難看到，人工智能正深刻重塑全球產業、貿易與權力格局，成為大國博弈的核心戰場。張欣援引國產新能源汽車在全球市場異軍突起的例子指出，中國正憑借各行業產業鏈的全要素智能化實現出口突破，打破傳統西方技術壟斷，引發美國“東升西降”的焦慮感。

與此同時，隨著AI技術疾速迭代，全球治理的節奏已跟不上技術發展的步伐。 張欣在演講中警示，當資源調控從“政府-市場”二元轉向“政府-市場-AI企業（數據/算法/模型）”多元共治時，人類社會運行規則正經歷深層變革。AI重構社會權利結構，不斷推動著人機協同新治理模式，但信任機制缺失也加劇“AI安全”議題的緊迫性。

AI安全何以成為全球治理的核心戰場？張欣的報告中給出了一個簡潔而銳利的答案：“AI安全本質上關乎技術能否被接納、擴散與應用。”她闡述稱，當前全球AI競爭已形成“四駕馬車”：人才、技術、產品與安全制度。其中AI安全已成為“敘事競爭”的高地，因為安全即意味著可信、可控、向善和負責。

“現在AI治理背后的邏輯就是敘事的競爭，各國在各自敘事角度自成一套建構，這套建構之下所有輸出的產品、技術都會打上相應的標簽和印記。”張欣敏銳地指出，美國正在構建“民主、自由的AI”敘事；歐盟則反復強調其打造的是“捍衛人權、高準入標準的AI”。

她同時提到某些國家的AI敘事中還不時摻雜對他國競對產品的“標簽化、污名化”等傾向，而不難看到，安全敘事上的中傷會直接影響一國AI技術在全球的形象。“面對全球人工智能競爭，我們的企業要高質量出海，我們的敘事是什么？我們的產品如何讓對方值得信任？沒有信任，我們的產品再好效率再強，也沒辦法真正推動我國AI技術的全球擴散。”

對應而言，張欣也談到，今天全球的AI技術競爭也“不再是浮在冰山上的一角，而是全技術棧的競爭”，實際的競爭最終取決于各國廣泛的技術應用能力和人才基礎的建設。這一判斷意味著，從底層資源、傳統制造業、芯片、物聯網、云平臺、軟件，直到表層應用，每個環節都是全球AI競合的戰場。事實上，我國近年來大力推動“人工智能+”行動，將AI著力點放在“實體經濟智能化”與“數實融合”上，正是基于這一深刻認識。

“中國需要建構‘以人為本、智能向善、技術普惠’的AI敘事。”張欣在主旨演講中一再強調。

全球AI共治，中國何為？

在聯合國主渠道框架下積極開展補位治理

當前全球AI治理呈現多邊合作與地緣競爭并存的復雜局面。在張欣看來，當下人工智能安全治理的意涵已超出技術治理范疇，日益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2025年7月發布的《人工智能安全對話上海共識》提到，有研究發現“當今的一些AI系統已經表現出破壞其創造者的安全和控制努力的能力及傾向”。然而在地緣政治層面，特朗普一上臺就撤回了前任拜登“關于安全、可靠、值得信賴地開發和使用AI”的行政命令，這種政策反復加深了全球協同治理的嚴峻挑戰。

面對這種局面，中國的AI安全觀展現出獨特思路：不追求絕對安全與零風險，而是統籌“高質量發展與高水平安全”；打破內生/外生割裂，堅持要素與場景雙輪驅動的安全治理觀。

張欣在演講中提出了一個“人退我進”的進取思路——以中國引領的AI安全治理打開國際合作新格局。這一判斷基于對全球AI治理態勢的敏銳觀察。盡管AI安全曾是英美主導議題，但近兩年來的多場國際AI峰會已出現“安全讓位于發展”的趨向。

在此背景下，張欣提出，我國應當在支持聯合國主渠道的同時，積極通過“一帶一路”、上合、金磚等機制提升在全球AI治理領域的話語權與議程設置能力，積極開展補位治理；加強AI安全標準研制與國際對接，尤其在技術基準與“新軟法”領域爭取引領地位。

中國能否在“敘事戰爭”中確立“智能向善”的話語權，在“全技術棧競爭”中實現“數實融合”的突破，將決定其在AI時代的全球地位。在演講最后張欣指出，中國提出的“以人為本、智能向善”敘事，不僅是一種話語，更應成為貫穿技術研發、產品落地與國際合作的根本準則。

采寫：南都記者呂虹 發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