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詞匯盤點的時刻，瀏覽哪些詞匯能夠概括過去這一年，總是讓人興奮又好奇。今年，相比于“韌”“深度求索”“單向度社交”“賽博”等可以想象到的詞匯，有一個詞讓人有些意外。
在經過為期3天的投票，匯集了3萬余名用戶的意見與專家分析后，“憤怒誘餌”（Rage bait）當選2025年《牛津英語詞典》的年度詞匯。
“憤怒誘餌”乍一聽很陌生，但了解其含義后又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它指的是故意設計的線上內容，用透過令人沮喪、挑釁或冒犯的方式，引發觀看者的憤怒或憤慨。
牛津大學出版社指出，過去一年，“憤怒誘餌”一詞在社交媒體上被提及的次數激增了3倍，人們意識到自己正被算法、煽動性內容裹挾，被迫卷入了兩極對峙。有媒體稱，在國內，我們對于“憤怒誘餌”有一個更熟悉的稱呼：引戰帖。
牛津大學出版社為“憤怒誘餌”制作的投票海報。圖源：牛津大學出版社官網。
憤怒，怎么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一種全球情緒？為什么有人有動機去專門制造憤怒？2025年，有哪些我們沒意識到的誘餌，悄悄點燃了我們怒火？
帶著這些疑問，我們和仲樹聊了聊。仲樹是《獨樹不成林》的主播，布蘭迪斯大學講師，她長期研究政治哲學，喜歡觀察公共領域，多次在播客談到憤怒，甚至還專門出過一期播客講“如何成為全能吵架王”。
仲樹。
以下是《看天下》與仲樹就“憤怒誘餌”展開的對話。我們發現，“憤怒誘餌”遠比想象中更有趣、更值得反思。
01
一部分人破防了，
另一部分人太爽了
《看天下》：網絡上人們討論憤怒誘餌時，其實都是很小的例子，比如打工人下班后刷到“又是恨老板的一天”，女孩深夜刷到“惡婆婆刁難兒媳”“媽寶男氣哭妻子”“流浪狗被送至狗肉館”等等。總之看完這些內容，人們會輕而易舉地生氣。
這幾天我一直在回憶今年碰到了哪些憤怒誘餌。我之前刷到網紅A和B在同一階段生了小孩，B的評論區每次都有人對A表達憤怒，說A都是表演的，B才是真正的幸福。現在想想，這些評論就是憤怒誘餌，目的是勾起人們對A的憤怒，給A引流。
仲樹：是的，憤怒誘餌其實可大可小。舉一個最無關緊要的憤怒誘餌，比如你在抖音的一些美食視頻里，有些人會故意在切菜時讓袖子浸到水里，他會放很多類似這樣讓你不舒服的內容。你就會因為憤怒去評論他，增加他的賬號互動量。
像釣魚一樣，不同群體會有不同的憤怒誘餌。我在大城市辦過很多線下讀書活動，性別話題是這屆年輕人的憤怒誘餌，只要一提到與自己相反的性別觀點，全場汗毛都豎起來了。
《看天下》：往更大的層面說，今年在公共層面上，你有觀察到什么和憤怒誘餌有關的事件嗎？
仲樹：我長期在美國，今年查理柯克槍擊案讓我印象深刻，查理柯克是特朗普的忠實支持者，生前在YouTube上發布的很多視頻就是憤怒誘餌，他的視頻標題一般都是“查理柯克vs某某智障”，他在扁平化他的對手，試圖激起憤怒情緒獲得支持，但他最后倒在了槍口下，網絡上的對立變成了子彈。
這件事情的發生本來應該讓大家反思，但實際上的結果是舉報更頻繁地在線下發生，如果政治觀點不同于查理柯克的學生在社交媒體上表態，就會被學校里的保守派舉報。當憤怒誘餌從一個互聯網詞匯落到現實生活中，就會有人受到影響。
可以說，憤怒誘餌是兩極分化的自然結果，我們習慣了在同溫層和意見相似的人說話，不在同溫層的聲音是非常令人恐懼的，這些聲音就很容易被人們聽成憤怒誘餌。隨著不同群體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彼此和平溝通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就會變成反正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生氣，不如我故意說一些讓你生氣的話。
圖源：牛津大學出版社官網。
《看天下》：據你觀察，這樣的憤怒誘餌是今年才有的嗎？
仲樹：歷史上憤怒誘餌就一直存在。在美國，新聞行業最早出現時，還沒有所謂客觀、中立的標準，新聞就是用于制造憤怒，預熱戰爭的。
但不得不承認，如今互聯網讓制造憤怒誘餌變得非常有效率，在線下傳播觀點時，“說服”通常是一種不錯的方式，但憤怒誘餌的本質是“操控”。互聯網阻斷了人和人之間的真實交流，我們成為一個個孤立的原子，你不知道對方在線下是什么樣的人，他只能被貼上很多標簽，人就更容易因為一些言論應激，一下子進入憤怒狀態。
人們也有動機去制造誘餌，想獲得最多的流量和點贊，如何能做到？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說出最極端、挑釁的話，讓一部分人覺得破防了，但另一部分人覺得太爽了。在現實中，你很少會對人沾沾自喜地說出冒犯的話，但在網上，很多人會這樣做。
《怒嗆人生 第一季》劇照
02
年輕人，也開始被憤怒誘餌利用
《看天下》：除了這種引戰貼，我之前也和網友吵過架，我發現立場不同你根本吵不贏，因為對方根本不會和你理性辯論，而是一直想辦法攻擊你，感覺這也是一種憤怒誘餌。
仲樹：我也遇到過，我之前就一個國際關系問題發過言，想表達這個問題還是比較無解的，就有一個網友站出來說，我高高在上地分析這件事，缺乏同理心，不夠憤怒，一點都不關心受到傷害的人，建議我去多讀報紙。她的最后一句話成功激怒了我，我說相關新聞我已經關注10年了，你是不是今年才開始了解這件事？結果那個網友的回復讓我感到絕望和無語，她突然把問題上升到了性別，說大家都是女生，你沒必要說這么兇的話。
這個問題就沒法再討論了，就是所謂的憤怒誘餌，它會讓對話變得不可能，所有的對話都只能在抽象的層面，用立場的方式進行。這讓我想到和憤怒誘餌相關的另一個詞，“共情”，因為當你在憤怒之中時，你最希望對方能安撫你的情緒，而不是跟你講道理，他們需要的本質上是共情，只要你討論問題，他就又憤怒了。但公共討論不應該僅僅為了實現共情，而是為了達成更高的共識或者某個真理。
《看天下》：所以從哲學的層面看，我們應該怎么理解憤怒？憤怒是不是一種站在理智對立面的情緒？
仲樹：我翻譯過哲學家普魯塔克的《如何從敵人身上獲益》一書，其中《論控制憤怒》一章中提到，憤怒不是僅僅“讓理智暫時退避”，而是會徹底把理智驅逐和封鎖。普魯塔克在書中這樣寫道：“正如腫脹是肉體遭受重擊之后的病變，憤怒往往是最軟弱的靈魂，在痛苦中所表現出的反應。”你去想想身邊那些易怒的長輩，其實是不是也是很脆弱的人，通常他們覺得自尊心受挫了，就立刻炸了。
《看天下》：憤怒誘餌會帶來哪些現實的影響？有心理學家曾說過，互聯網上的一些特性可能會落在人身上，變成人的心理特性。我擔心，網絡上過多的憤怒誘餌，會不會讓我們在現實中也更容易生氣？
仲樹：確實是這樣的，像我剛剛說的，憤怒誘餌發展成了線下的舉報，甚至更嚴重的暴力。另外，年紀稍大的人會把現實生活的邏輯帶到網絡上討論，但這一代年輕人從小就是網生一代，他們一開始的溝通和教育就是在網絡上進行，他們會直接把網上的討論邏輯帶到現實中。
這幾年有一個讓人擔心的新現象，歷史上，容易被憤怒誘餌利用的人，通常都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但今天受過教育、按理來說應該是社會中最開放的年輕人，非常容易被憤怒誘餌利用。
我之前刷到過朋友弟弟的賬號，他在現實中就是個小孩子，但在網上，他會說很多極端的言論，讓我很震驚。美國年輕人也是如此，還有另外一個數據，按理來說從美國的兩個深藍州（在美國總統選舉中長期穩定支持民主黨的州）長大的男孩不應該是“紅脖子”（泛指立場保守、支持共和黨的群體），但一個私立學校的校長告訴我，匿名調查顯示，他們的高中生中有25%的男孩私下會登錄另類右翼的暗網。
《混沌少年時》劇照。
《看天下》：在美國上課時，你也會組織不同觀點的學生一起在線下辯論，溝通的效果怎么樣？
仲樹：非常遺憾的一點在于，很多人不愿意為自己的真實觀點背書了。我認識一些觀點保守的學生，真到了線下辯論中，他不敢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因為他知道一旦說出觀點，就會激怒相反觀點的人，被扣上各種帽子，不如干脆別交流。
我只能采取曲線救國的方式，我會布置三篇文章，分別是保守派、中立派、進步派的觀點，讓學生們借著作者之口進行討論和辯論。我希望學生們理解，讓你感到憤怒的人，他也是一個人，而不僅僅是你討厭的標簽。
《怒嗆人生 第一季》海報。
普魯塔克在書中專門講了一章《如何從敵人身上獲益》，敵人能促使人立刻反省自己的生活，并調整自身，使其朝相反的方向加以矯正和改進。但目前互聯網上的憤怒誘餌，讓敵人被抽象化了，成了一個扁平的人格，比如某個人成了全體女性或男性的敵人，你是沒辦法從一個抽象的敵人身上獲益的。
我舉一個最直接的例子，我奶奶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女性，前幾天我跟她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說，早知道你前夫那么壞，你應該在他出軌之前就早點生完小孩。如果我把奶奶的這句話放到網上，一定是憤怒誘餌，會被下面的人罵死，說她是父權制的幫兇。但其實我并沒生氣，我只是哭笑不得。我奶奶除了這一點之外對我特別好，她過去克服了很多困難把孩子們帶大，一旦去理解她生命的厚度，你就不太會因為她的一個迂腐觀點憤怒。
我在美國還認識兩個和我政治觀點完全不同的人，雖然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但我和他們接觸后看到了他們的人格，他們能夠自洽地捍衛自己的觀點，并且他們都是好人，會真心幫助他人，所以我尊重他們。
《混沌少年時》劇照。
成為更結實的木材
《看天下》：我們怎么識別憤怒誘餌，不被憤怒誘餌影響？
仲樹：憤怒誘餌說到最后還是一個關于“成熟”的議題，嬰兒在被椅子絆倒后會立刻爆發，因為他覺得是椅子打了他一下，但成年人要接受世界上很多不公就是現實，我們不僅要大哭大鬧生椅子的氣，還要盡量去理解椅子腿代表了什么。很多互聯網上的憤怒誘餌，特別是為了賺取流量的那些，都是把觀眾當小孩來耍。在憤怒到來之前先冷靜一下，想一下你可能就不憤怒了。
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塞涅卡在《如何獲得心靈的寧靜》中有一段很好的比喻，他說，”憤怒就像大火一樣，當火燃燒起來的時候，你是沒辦法進行思考的。”如果你本身就是干燥易燃的體質，隨便來點火星你就會原地爆炸了，所以我們要培養自己成為更結實的木材，這樣才能抵抗烈火，不被憤怒吞噬。
其次我們可以適當增加溝通成本，不僅僅是去吃喝玩樂，而是嘗試先在線下與觀點不一致的人聊聊，不管是校園還是活動現場，去看看觀點背后，那個具體的人是什么樣子。相互理解的成本很高，需要雙方都各退一步，但一切值得做的事情成本都是很高的。
我每次舉辦新書活動時，都會提醒大家不要來看我，而是多和不同的人對話。既然大家能出現在讀書會上，你和在座的這些人已經有了巨大的共性，這就是溝通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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